沈大力一直都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，毕竟从小就在外边混，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一流的。

对待喜欢的人，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就变成了无微不至的细心关爱。

这些天，小蛮都一直享受着这些呵护，而觉得这是身为哥哥的理所应当。

想到这儿，小蛮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。

他从小任性而为，很少顾虑别人的感受。可偏偏对她也是百依百顺，呵护备至。

可一想到那个人是杀父仇人的儿子，顿时心如刀绞。用手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。

走进房间，就看到沈大力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的缘故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手里还握着一件马甲，这个马甲小蛮很眼熟，几年前在他们上船的时候。她亲手把这件马甲送到了他的手上，还说一切等他回来都会重新开始。

本以为几个月之后就能再见，可没成想一别就是数年。经历过那段伤心欲绝的日子，有经历过一段恍如梦中的陈家少奶奶的生活，小蛮现在已经为人妇，为人母，可是沈大力，却一直记得当初的诺言，想方设法要找到自己。

可被大力救了之后，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，而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心意。

真的是没有注意到吗？

小蛮摇了摇头，这些日子的悉心照料，无微不至的呵护。她都体会着的！如果不是沈大力，她周小蛮现在还想着死死活活的事情。

可她完全把这当作是理所应当，当成了一个善良的哥哥对一个久未谋面的妹妹应有的照顾，甚至她不得不承认，潜意识里甚至有一些觉得周老大的死似乎沈大力也该复一点责任，而照顾她也能让他的良心有所安定。

她就是这么恬不知耻，理所应当的在这个家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—一个毫无愧疚的米虫。虫子哪有脑子去想什么事情是合理的，全然忘却了没有人亏欠她什么。

可是如今她知道了沈大力对她的情谊，苏醒的良知在不断的谴责着她：还要利用他对自己的情谊来白吃白喝吗？

现在有一个很好的姑娘，她有着淳朴善良的性格和同样淳朴善良的一家人，和她在一起，沈大力可以永远的叫做水生，没有师父被杀的仇恨，没有一个认贼作父的妹妹。一辈子快快乐乐的作为一个小生意人活下去。

他已经稳定了下来，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。小蛮甚至觉得如果不知自己的出现，或许沈大力已经找到了比以前在船上还要幸福的生活方式。

活在过去的囚笼里的人只有自己，也只应该有自己。她不该把这一切强加在别人身上。

她决定了：无论如何要让说服沈大力娶赵燕儿为妻。

在那之后，她会一个人悄悄的远走，是死是活，听天由命。

不过她想老天既然让她活下来，应该就不至于不给她别的出路。

她也一定能找到一条路走：注意，她在心里默默地提醒自己，她并不是要忘掉仇恨。

像大力哥那样拥有幸福平淡的人生，她不配。

她要永远的记住仇恨，永远的一个人背负这仇恨走下去，哪怕永远也报不了仇（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让她这样一介蝼蚁能撼动陈家那颗大树，可以说从陈家逃出来的那一刻，她就永远失去了机会。）

不过即便这样，她也要记住。为了提醒自己曾经犯下了多么深刻的错误，为了提醒自己她这样的人活着一天，就没有资格享受幸福。她应该永远为嫁给仇人的儿子而感到痛苦，那样过完一生之后，或许在黄泉路上见到她爹时，她才能真正的感到解脱，才有资格扑在他怀里大哭的忏悔女儿错了。

沈大力先是手指微微动了两下，而后应该是感觉到身边有人，立刻警觉的坐了起来，尽管睡的时间不长，可半边脸上还是被麻布衣服压出了红印。

小蛮迅速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和表情。

“你醒了，大力哥。”

沈大力刚想微笑，但是似乎马上想起了刚才在赵家饭桌上发生的事情，硬生生将笑容压了下来，变为了刻意的冷漠。可是小蛮看久了他的笑脸，他冷漠起来倒也不觉得害怕，甚至还觉得挺有趣的，有点想笑。

随后沉默了片刻，小蛮就真的笑了出来。

大力见小蛮笑了，自己也没绷住，两人不知道什么缘由的笑了好一阵子。

小蛮渐渐停下来，换上比较严肃的表情，对沈大力说：“大力哥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河边差点死掉吗？”

沈大力刚想表现出一点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心，但是马上将它压了回去。并同样认真的表示一切只要小蛮不想说他也不想知道。

“老天让我在运河边捡了一条命，又让我在运河边遇到了你，我觉得这都是命，我不想去计较太多，只要咱们能这样好好生活比什么都强！”沈大力这么说着。

“无论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，只要你不愿意提起，我都不想知道。我想要的就是你能在我身边，我能不辜负师父的话，好好的照顾你，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小蛮心里默默说着：我不配。

但是表面却云淡风轻的笑着，似乎这些话完全没能在她心底激起半点波澜。

“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，不过没关系，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。我不在乎，也不会有人在乎。至少在以后的日子里，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幸福的。”

说着，沈大力热切的盘算起自己的家当并开始计划起了未来的图景起来。

“你看，我现在做生意，赚了一点小银子，虽然现在赚的不多，但是生意都会慢慢好起来的，尤其是你那么聪明，如果你帮我，那攒够了钱以后，咱们也可以买艘船，继续做着船运生意，就能赚更多的钱。要是师父看到咱们能重操旧业肯定也特别开心。不过一艘船来讲还是有点太寒酸，我打算先攒着更多的，等以后直接从哪个船老大那里转买个船队……”

小蛮抬起手摇摇头，示意沈大力先别说了。

“大力哥，你的计划很好，我相信我爹如果知道了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一定会很开心的，可是你好像理解错了一点，我没有说我过去受了什么苦啊，我也不会在你这里呆太久的。毕竟我现在也是有儿子有夫君的人了…”

对不起大力哥，小蛮知道自己正在向一个无比真诚的心上插匕首，一刀一刀，划得血肉模糊。

沈大力睁大着眼睛，嘴角还挂着刚刚的微笑，似乎没能理解她刚才说话的含义。

见沈大力愣住了，小蛮换上一副比较抱歉的神情：“也怪我没早点跟你说，才让你产生了这么多的误会。”

“我嫁人了，这个人你也认识，当初我爹还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的。”小蛮似是回忆起什么美好往事一样的看了看空中，唇角划过一丝娇羞的笑意。

“陈家的大少爷陈清羽现在是我的夫君。前几天我刚给他生了个孩子。说来也不巧，那天晚上下大雨我去码头给陈家接货，结果还没等到码头，脚下一滑就掉到河里了。当时我想完了，我这一辈子算是交代了。”

小蛮把手放在胸口，似乎仍心有余悸，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对着大力说道：“谁想到原来这是老天为了让咱们兄妹再见才弄得这么一出。真不知道是该埋怨还是该感谢她了。”

说完，小蛮用手帕掩住嘴，模仿她曾经最讨厌的陈夫人遇到好笑的事情时候的样子。

这一刻，沈大力仿佛才明白过来，粗大的手掌一拍桌子：“你说你嫁给了陈清羽！你知不知道陈家就是害死你爹的凶手！”

周小蛮放下了掩面的手，也不在发出和陈夫人似的讨厌的“咯咯”的笑声了。而是换上了一副稍微严肃，甚至有些冷漠的表情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稳住心神，表面上仍维系着那副表情，没人知道她内心的波涛汹涌。

接下来周小蛮要撒她生命中最大的一次谎了：为她明知道是仇人的人开脱。

“你第一天跟我说的话这几天我也好好想了想，”这里小蛮说的是大力第一天告诉他的她爹死的经过的时候。

“就算是我爹的死真的像你说的有什么猫腻，那也是和陈管家有关系，等到回去之后我会让我们清羽好好查清的。”

停顿了一会儿，小蛮又说“况且，官府都那么判了…虽然你我都不想承认……”

小蛮表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，但她知道他是真的说不下去了，就算是为了让沈大力厌恶自己，就算是为了大力哥的幸福，她也不能再说有辱她爹清白的话。

她感到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天旋地转，心里默念里一百遍：爹，对不起，爹，对不起，爹……

可是表面上依然把她这些年在商场上斡旋的演技都用了出来，把自己的心思伪装的严严实实，让人看不出半点破绽。

“周小蛮！”沈大力是真的怒了，声音里带了一股子威严，震得小蛮胸腹发麻。

周小蛮做好了准备被打上一巴掌，或者被扫地出门。可是那些都没有发生。

沈大力指着周小蛮说不出一句话，随后一把拿起衣服，走进了苍茫的夜色中。